從傷慟到復原

台灣師範大學心理與輔導學系教授 鄔佩麗


壹、           引言

 

兩個月前的九二一大地震讓全台灣的人飽受驚嚇,也讓國人再次體驗到親情與友情的可貴,更讓大家能感受到來自全台,甚至他國湧進的人間溫情。讀者們想必也發現到,在這短短的數週內,不時會出現在電影裡常見的情節,而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那麼地動人心弦,感人肺腑。例如有位已逃離災難現場的先生,由於等不及救難人員去救他的太太,於是奮不顧身的跳入已倒塌的房舍,結果把自己的雙腿給跌斷了;還有一位長年在外地的男子,他的母親在地震中喪生,在自責未善盡照顧母親的情緒下,竟然上吊自殺身亡;其他如一位災區的婦人,由於在地震發生前與先生吵架,沒有回臥房休息的先生當晚就睡在客廳而被壓死,於是將先生的死歸咎在自己的身上。這些故事好像也在提醒我們,在每一個人內心深處所牽絆的都是自己的家人,尤其當災難來臨時。

 

貳、           昨日之逝

 

記得有一則新聞報導,有位正值母喪期間的男子,在地震發生之後,一時失控,竟然衝往台三線,想要撞車自殺。由此可見,縱使是一名成年的男子,在面臨親友死亡的時刻,也是脆弱到不堪一擊的。至於年幼的孩子,在地震之後,再也不肯離開母親一步,只因為深恐媽媽會被壓死的例子,也不時聽聞。顯然的,無論是成年男子,或者是年幼稚子,他們對現在的生存空間失去了信心,對未來也失去了奮鬥的志氣,所以或者追隨去逝的母親而去,或者依靠在母親身邊以求慰藉。

當今之計,唯有透過人與人之間相互的關懷情操,來協助身處災區的家庭重整家園,進一步重新燃起生命的火花,使遭此劫難的國人走出舊日的陰霾。然而,在伸出援手的時刻,要能了解受災家庭此刻的心境是脆弱而易感的,因此更需要國人能用體諒的態度與相當程度的耐心去維護這些受災家庭企圖重建的力量。為了做好這份工作,筆者以為,在給與他人幫助之時,最好能對受創的當事人的心理狀態有一些基本的認識,以免因一時的疏忽,造成往後的懊惱。事實上,這就是如何在給與他人關懷的同時,也能顧及到對方的尊嚴,給予對方一絲尊重,兩者缺一不可。又由於受創者的適應行為會因為各人條件不同而有差異,因此,有心表達關懷的國人也要能顧及到其間的個別差異。

首先,對死亡所抱持的態度將影響到面對生離死別事件的反應。如果一個人能夠接受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經的歷程,而且隨時準備面對生命中的酸甜苦辣,一旦身陷逆境時就不至於因過度的悲傷或沮喪而失控,甚至能因此而激發鬥志,進而採取積極且有建設性的觀點來看待挫折與失落的遭遇。如此一來,隨著時間的消逝,他也提高了自己的療傷能力了。相反的,如果一個人不願意將生命的存亡視如季節的更替,一旦真正面臨生離死別,往往耗費過多的能量在拒絕接受已發生的事實,以致削弱了原本可以邁向復原的力量,而延誤了復原的時間。

其次,年齡對我們因應創傷的能力,常常也具有重要的意義。例如兩歲以前的孩童對死亡的了解程度與成年人不一樣,他們無法區辨暫時性失去與永久性失去的差異,他們對死亡的了解多半來自於失去心愛的玩具或寵物的經驗。因此,往往會誤以為亡者只要休息一下,就又可以一如往常般的現身,而無法理解為甚麼他不可以像過去一樣地要求物質上或情感上的滿足,於是哭鬧不休。而成人的困境則常出自於諱言死亡,或者缺乏處理問題的技巧等,因此,這種情緒性的抗拒或不當的處理經驗,也使後續影響偏向於負面,例如不准孩子談及傷心事件,使整個家庭籠罩在一團不明確的氣氛下,而阻礙了家人療傷的速度。

第三,幼年期的成長經驗也將造成因應創傷事件的能力。根據John Bowlby的分離焦慮之說(separation anxiety),一個幼兒自落地之後的依附需求(attachment),在父母給予足夠的關愛條件下,將使幼兒發展出探索新環境的安全感,進而對別人產生信心。然而,一旦父母給予孩子的關懷過多或不足時,這個孩子在安全感上的發展就有缺憾,導致親子關係過於親密或冷淡,也造成子女較乏探索新環境的意願,對子女的個人成長與發展有負面影響。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一個人的認知態度往往也會影響到我們面對問題的處事作風。有的人在面對挫折時,會將這次的經驗視為磨練,因此積極的尋求有效的方法來突破困境;有的人則會將一時的失敗視為永久的否定,因此會採取放棄努力或逃避責任的態度,而受制於現有的困境。換句話說,採取建設性的認知態度可能比較有助於我們去面對災難所帶來的傷痛。而負面思考的態度卻無異於另一個重大創傷的起源。

簡而言之,筆者以為,此時此刻,我們應該用謙遜的態度來看待大地反撲的動作,更要學習去珍惜無論是在物質層面或精神層面,尚未失去而仍然保有的一切。如此一來,失去的經驗將幫助我們更懂得珍惜現在所擁有的,則昨日的消逝就更具有積極的意義了。

 

參、           告別的愛

 

就一個家庭而言,家中任何一位成員的離去,對這個家庭每一個人,都會產生無比的影響。因此,提倡結構學派家族治療的Sal Minuchin強調,當一個家庭裡的互動關係,未能遵守家庭成員在家中的身份地位而行,或者說,當一個孩子在家中並沒有與其它的孩子在同一個層級,卻躍昇到父母的層級,取代了一個父母的角色時,就會給這個家庭帶來危機,使得這個家庭的某些成員表現出一些不當行為,以使家庭間的互動能達到平衡狀態。同樣的,當家中某人的死亡影響到這個家庭在結構上的變化,也會因此而引發家庭成員在權力與位階上的變化。所以做好事前的心理準備工作,以及事後的補救措施就益顯重要。

事實上,失落本身會帶來不安定感,讓人很容易陷於不安的狀態,因為擔心會再度遭受類似的處境,因而開始對身邊的親友或生活上的事務產生過度的焦慮,使之生活受到影響;其次,由於碰到這麼重大的打擊,當事人對自己掌握生活的能力會開始失去信心,進而也對自己缺乏信心,因為死亡對人類所象徵的意義等同於非人力可為的失控的狀態。因此,一個家庭能否安然面對創傷而度過難關,家裡的每個人能否接受既成的事實,展開新的生活,這都必需仰賴家庭中每個人在生活上的彈性與韌性。如果當一個家庭成員的生活適應能力不足以應付這個重大事件時,心理諮商專業人員就應採取一些策略,協助受創的家庭或個人重新看待目前的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讓每個人都能夠找到自己可以發揮的角色,而且又不會讓這個家庭的發展停滯,能夠與外面的環境繼續建立建設性的互動關係,以滿足其現實生活上的需要。如此一來,受創的家庭或個人從失落的經驗中,可以學到一些處理問題的技巧,進而增進一個人面對生命重大改變的因應能力。

        舉例來說,在「情深到來生」這部影片裡,那位即將為人父的男主人發現自己只有數月的生命,一時之間內心遭受強烈的衝擊,以致無法與劇中的女主人共同迎接即將出世的小嬰兒。身為丈夫的病人,歷經拒絕相信這個事實、忿怒,甚至病急亂投醫,一直到願意去面對既來的命運,並且與妻子共同迎接新生命,擔負起為人父的責任,才開始學習與家人告別的功課,也帶著懷念與感恩的心離開人世。

    事實上,在處理人世間的悲歡離別時,既要顧到即將離開人世的當事人是否做好心理準備,也要幫助仍然存留於世的人去面對生命中無法避免的遺憾。尤其是,就一個家庭來說,任何一名家庭成員的離去,都將會帶來這個家庭深層的傷感,也增添了家庭間在互動時的變數,而引發整個家庭或個人的失衡狀態。

    在此次九二一大災難事件當中,有的人失去了他們的父親或母親,有的人失去了他們的孩子,也有的人失去了他們的妻子或丈夫,當然,更多人失去了他們的親戚、鄰居、友人或同事。其中,有的人是因窒息而死,有的人是因嚴重的灼燒導致身亡,也有的人因傷重不治,無論是那一種原因,都讓人興起無比的悵惘,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在還來不及與家人或親友告別的情況下離開了這個世界。   

J. William Worden在其書中談到哀傷治療的實際經驗時強調,一個人在面對失落的事件時,會需要歷經幾個階段,首先要度過否認與自我孤立的階段,然後會有憤怒期、協商期、憂鬱期,一直走到接受事實五個階段。一般而言,處於此等狀態下的當事人常常會表現出忿怒、焦慮或憂鬱的情緒狀態,同時可以發現他們內心是苦澀且有深層的痛楚,另一方面也可能仍然陷於難以相信已經發生不幸事件的心情下。

由於九二一大地震所帶來的災害,筆者與本系學生前往大台北地區的災區學校奉獻一些微薄的力量,希望災區學校的師生能從災難中重新找回自己的力量。隨著時間的消逝,筆者與學生們卻覺得,在與災區學校的師生及學生家人的互動中,看到他們強韌的生命力,及彼此之間的關愛之情。例如有位小學二年級的學生說,當地震來的時候,他貼著牆壁逃出來,換句話說,雖然他的年紀小,但是他知道要如何保護自己,相反的是,他卻意外發現,往昔照顧他生活起居的父母親,卻因為地震的關係而不時陷入低潮的情緒狀態,難以自持,所以,此次的事件讓他開始為自己的父母親擔心。

就此次災難事件的受害人而言,筆者以為,為了讓當事人能早日走出陰霾,最好能鼓勵他們儘速回歸到日常的生活型態,讓每個人找回自己在家庭裡責任與價值為要。而社會大眾所給與的關懷,甚至宗教上或信仰上的引導可以進一步提昇其生命的信念,以緩和其焦慮不安的情緒。

 

肆、           迎向未來

 

一個飽受驚嚇的孩子,總是反覆的問大人「我到底做錯了甚麼,為甚麼上帝要懲罰我?」

在「再生之旅」這部影片裡,一位素負盛名的腦科醫師,因病而面臨生命的威脅,甚至其生活能力及工作能力也受到嚴厲的考驗,在無語問蒼天的就醫過程中逐漸開始省思,也從其中探索到生命的本質。由於這次的驚險事件,這位醫師重新想到自己的家人,也開始想到身為醫生的天職,於是一方面透過與妻女相處的時間,來彌補過往對妻女忽視的錯誤,另一方面透過醫療人員的經驗性學習過程,來加強醫病關係。簡單的說,生命中的創傷經驗往往帶來積極的生命意義。

今年在台灣發生的九二一大地震,將全島人們的熱情給召喚出來,也就是說,當大自然施展它的無情之時,卻讓人們得以展現對眾生的有情。據說,曾有人眼見災民的痛苦,而辭去原本高薪的職務,投身在救災的各項活動中。至於將日常生活所需捐獻出來,或者撥出時間來幫助災民解困的群體或個人更是如浪潮般的風湧而至。凡此種種,都象徵著在這塊土地上的大多數人,能夠秉持著對人的關懷,來奉獻自己的力量。

然而,對一個遭受創傷的人來說,災難事件雖然造成他生活上的壓力,使他需要外來的幫助,但是此時此刻,他願意接受幫助的心理準備到了甚麼程度,則是吾人應該有所了解的。曾有一位受災戶在媒體前表示,以前住在自己的房子時,一家大小在一起,自給自足,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要排隊領取餐點。換句話說,在接受幫助的當下,如果未能將心理調適好,可能會產生負面的自我評價。既然這種現象是可能發生的後果,值得吾人加以正視,並且能夠採取適當的處理措施,則將維護到受災民眾的尊嚴。簡單的說,在關懷他人之時,能加一點點貼心的動作,就多了一份尊重,也就是真正發揮了人道的關懷。


建議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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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天中(民77)。臨終關懷:死亡態度之研究。台北:業強。

黃天中(民80)。生涯與生活:第十三章。台北:桂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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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wlby, J. (1980). Loss: Sadness and depression. Basic 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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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ude, N. (1991). Understanding Family Problems: A psychological approach. New York, NY: John Wiley & Sons Ltd. 

Holden, L. D. (1989). Gran-Gran's Best Trick: A story for children who have lost someone they love.  New York, NY: Magination Press.

Leick, N. & Davidsen-Nielsen, M. (1987). Healing pain: Attachment, loss and grief therapy. New York, NY: Tavistock/Routle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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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rden, J. W. (1982). Grief counseling and grief therapy: A handbook for the mental health practitioner. New York, NY: Springer Publishing Company.(心理出版社有中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