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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大地震帶來臺灣地區死亡二千多人，受傷四千多人，此外尚有數十萬人口流離失所，當政府與民間動用浩大的資源協助災民重整家園的同時，另一場心靈重建的工程才正要開始。在這當中，可以觀察到有些災民在震後第二、三天即精力充沛地著手整理家園；有些災民卻從地震後即呆若木雞，而家的樣子也一直「仍停留在九月二十一日」。在災民收容所裏，也可以看到相似的景象，有些災民凡事自己動手，儘量不麻煩賑災人員，然而，也有少數災民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基本生活功能，即使「好手好腳」，但不管是食衣或住行，都必須仰仗他人，對他們而言，921之前與之後，是截然不同的心理與生理功能世界。成人災民尚且如此，自我功能尚未發展成熟的學齡兒童與青少年就更不堪聞問了。 梅紅是小六的學生，在地震前，她是能幹的班長，不僅是學校老師，家中父母的好幫手，也是同學心目中功課與社交能力一把罩的好手，只要同學有紛爭需要有人出頭，梅紅絕對是最佳的人選。在家長、老師、同學的心目中，她是個主動、上進、勇氣十足的小大人。但在大地震過後，雖然梅紅全家人均安，住家也還是屹立如山，但梅紅卻像換了個人似的。學校恢復上課後，梅紅不再活潑好動，不再幫同學排紛解難；不僅如此，她連叫起立敬禮等基本的班長任務都再也無力勝任。起初，老師以為她是暫時性地受到驚嚇，只要稍加安撫，靜觀幾天即可。沒想到，復學已兩個禮拜了，梅紅不僅沒回復原有功能，表現還越來越低能，她甚至連上下學都要父母親接送，只要父母親一離開她的視線範圍，梅紅就開始坐立不安，繼而輕聲啜泣；上洗手間也需要好友陪同，否則她寧可憋著不上。老師交代的課業她一樣也不做，只等著抄同學的。只要有人不順她的意，梅紅隨時翻臉，哭鬧得像個唸幼稚班的小孩。根據梅紅父母的說法，梅紅在家的表現似乎也好不到那裡去，她不僅黏著爸媽走來走去，甚至於連吃飯都要爸媽餵才肯把飯吃完，否則隨便扒兩口就算了；晚上睡覺時也一定要人陪才肯入睡，梅紅的爸媽曾經失去耐心地教訓過她，沒想到梅紅因此又氣又恨得一個晚上縮在沙發上不發一語。 才短短的三週光景，梅紅就變得不再是大人的好幫手，她成了大人及同儕的大累贅。 如同梅紅的例子，經歷創傷經驗後的倖存者，不管是成人或是小孩，有時會使用「回到從前幼稚時候」的方式來面對創傷經驗所帶來的壓力，這種喪失原有發展不錯的生活技能，退回到似乎什麼都不會的幼稚狀態，心理學上稱為退化(regression)。在一般的戲劇節目或文學小說中，我們也常看到遭逢巨變的男女主角「哭得跟孩子似的」、「退縮到牆壁一角不出一語」、「瞪著無神的大眼吸吮手指頭或啃手指甲」，即是最佳的描述。要處理上述的退化行為，得先瞭解其出現的原因及其功能。 一般而言，強者總能面對挫敗，不僅不會諉過逃避，還能越挫越勇地迎向風雨，史書中的英雄人物多有此種人格特質。然而，多數的我們都有脆弱柔軟之處，心愛的人離去時，我們恨不得自己能停止思考，像棵植物般地不知心痛的滋味；或是能從心所欲的大哭大鬧，意圖用耍賴的方式好把殘局翻轉過來。小孩要不到玩具時不也常倒地在玩具店前博取父母的同情心?妻子被丈夫欺負時不也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全沒了理智?姑且不論這般的退化伎倆是否真得能解決生活上的難題，但它卻讓人可以忘記自己的身份、年齡，忘記現實的殘酷，而專注在自我的恐懼，悲傷，與無奈裏。在孩子氣與無能中，個體不必再背負成熟與照顧別人的責任，與其說是逃避責任與負擔，還不如說是當事人發出了「我再也不行了，不要再要求我什麼了」。於是，退化行為就如同心靈的一把保護傘，讓人暫時不必面對傘外的烈陽與風雨，「縮在傘下」就是了。921的一場大地震，讓年紀輕輕的梅紅透過親身的恐懼經驗與媒體轉播的悲慘鏡頭，體會了一種無能無力之感，平日的自信與勇氣一夕間喪失殆盡，既然無力面對，那就自我癱瘓好了。 瞭解退化行為的原因與功能，接下來就得來看如何治療了。或許有人會說，既然當事人就是不行了，那就讓他待在或停滯在他喜歡的小孩狀態好了，不要催他走到傘外當大人。這句話在當事人處於急性壓力期時是有道理的，畢竟他需要一段時間及空間去消化他的焦慮與哀愁。何況，通常這種防衛性行為多屬無自覺的直覺反應，強硬式的制止，反而會使當事人「縮」得更厲害。但反過來看，如果只是樂觀地相信「放他去，自然會復原」而不作任何處理的話，當事人也有可能就此養成了依賴，任性，自我為中心，長不大的個性。 該怎麼處理呢? 以下即以梅紅的故事為例作一般性的說明。當梅紅初來復學就已表現無法勝任班長職務時，老師可以體諒地讓她暫時卸下重任，並表明日後她精神好一點時希望她還能當班上的小老師。換句話說，解除其班代職務是先去掉梅紅外來的、且需要天天面對的壓力，使她的情緒能多點緩衝的時間來平復。老師千萬不可以自己自我的強度為標竿，來激勵梅紅說:「我對你有信心，你一向堅強，何況地震又沒震壞你們家，只要你打起精神來，給全班同學作個榜樣，事情很快就會過去了」；我們必須先承認，每個小孩都用他(她)獨特的方式去感受地震所帶來的生活影響，家中無人傷亡病不表示當事人的心靈沒有受傷，老師只要心領神會或接納了梅紅受傷受驚的心情，梅紅就多了份心靈自癒的空間。筆者兩歲半的小孩，在921地震前從不怕黑，也不太需要大人陪伴玩耍，地震之後，至今白天仍手持手電筒走來走去，再也不肯獨處；原本很喜歡自己上廁所的他，卻也要求大人給他穿上尿布，這真是典型的退化行為。如果家長不能先採接納的態度，而硬要剝奪小孩手上的手電筒，強迫他做個勇敢的小孩，那就弄巧成拙，反構成了二度傷害了。 暫時接受梅紅在班級裏的退化行為外，老師還要以個別會談做為輔導的主要架構。以下即為一段初期晤談的示範: 老師:梅紅，老師觀察到地震前後，妳變了很多，以前老師覺得妳像是個活潑靈敏的導盲犬，幫助全班同學在學習上不會迷路；地震以後，妳就像可愛的無尾熊一樣，害羞地掛在樹上，不肯下來了。(狗與無尾熊都是小朋友喜歡的動物，拿此做為比喻，不僅不易遭受抗拒，同時也傳遞了不管梅紅像哪種動物，都會是可愛的，老師都會愛她的訊息)。 梅紅:(低頭不語)。 老師:梅紅，老師知道無尾熊掛在樹上也很舒服；但不知道妳是不是也跟無尾熊一樣過得是不是很快樂呀? 梅紅:(輕聲哭了起來；繼而叫嚷著說她要回家) 老師:(走上前去，環拍梅紅背)媽媽待會會來接妳嗎?妳要不要自己先打電話提醒她?(迂迴地激發梅紅原有性格中的主動性)。 梅紅:我已經跟我媽約好了，不用再打電話了。 老師:試試看吧?(配合鼓勵的口吻，老師把電話遞給梅紅) 梅紅:(撥電話給母親；交談幾句即掛斷)。 老師:媽媽一定很高興妳主動打了電話給她! 妳看，無尾熊有時候跳下樹來打通電話也蠻有趣的! 好，我們今天就談到這裡。 由於這是初期晤談，梅紅的話量一定很少，不需作很長的會談，老師千萬不要急，否則一急就容易口出訓人之語，反而讓梅紅更縮回去。重點在於讓梅紅知道她是被關心的，要說不說，以及說多少都可由自己決定。上述的晤談示範中，除了傳遞關懷外，老師還夾帶了作業(assignment)讓梅紅做，那便是打電話給母親。看似順手拈來的一個無足輕重的作業，卻是激發當事人重拾日常生活功能的重要切點。老師也可與家長合作，在輔導的中期階段，加入更多的作業，譬如，當事人必須要更能主動地重拾一些原有功能的行為，這些行為像是與父母一起處理家中的垃圾，幫忙接聽電話，折疊衣物等當事人執行得來的任務，才能換取在家中退化(需人餵飯、陪上廁所)的權力。 有時候，我們也會發現小朋友的退化行為其實與家長的引導或鼓勵有關，這個時候則不只要輔導學生，連家長都需要納入輔導的對象中。以梅紅為例，當地震過後，梅紅的爸媽有事沒事就把她摟在懷裏問她怕不怕；吃飯時忙著為梅紅夾菜；梅紅每次上洗手間，大人就三不五時探頭進去問她有沒有事；餘震不斷時，梅紅的母親更誇張地將梅紅抱在懷裏說: 「真希望妳還是小嬰兒，這樣媽媽就隨時可抱起妳逃難了」。這些行為，都讓梅紅無形中更認定退化的自己是比較受到歡迎的，自然就很難回到震前獨立自主的個性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應教導父母一些親職技巧，尤其是先要中斷將梅紅視為嬰兒的行為，大力讚賞梅紅每一個符合年齡發展的行為，再配合與梅紅的個別輔導，雙管齊下，才能事半功倍。 輔導的後期目標則放在鞏固梅紅已重拾回的功能(如幫忙做家事、自己寫作業)，外加強化她的自我控制感，譬如提醒她，過去一週來她在校自行上廁所，到福利社也沒出事呀，餘震雖然不斷但她打給媽媽的每一通電話都沒斷訊呀，情況如果可以，更可以要梅紅幫忙老師收班上同學作業，假以時日，梅紅的自我效能感再度回到身上時，她的活潑笑語便是提醒我們晤談可以暫時終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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